我做了屯堡女人

正月初六,老婆叫我与她一起回农村老家给亲戚拜年,说是自己自结婚以来就没有在过年时回过老家,今天要带我去体验一下屯堡人过年的滋味。
我老婆是屯堡女人,在这里有必要先给大家介绍什么是屯堡。
大明王朝建立后的第14个年头,奉明太祖朱元璋之命,一支数十万人的大军进入贵州征伐犯上作乱的西南元朝藩王梁王。平乱之后,皇帝下令征南大军就地屯田驻防,这支军队择地聚居并迁来了家人,由于人们是以屯军的形式驻守在当地,所以给驻紥的地方取的名称大都带有屯、堡、寨、哨、关等蕴含军事色彩的字眼,如云山屯、木山堡、大顶寨、祝英哨……,地方志中称:“屯堡者,屯军驻居之地也……”,就是明代屯堡的最早由来。六百多年过去了,从中原大地远征边陲而永远留下来的人们的后裔忠实地继承了祖先的文化,祖祖辈辈生活在屯堡中,这些屯或堡的许多古迹如屯门、寨墙、箭楼、碉堡、石柜台、古民居、古街巷等等,都较为完好地保存下来,这种带有屯军文化影子和明代江南移民文化特征的奇特文化被专家学者们称之为屯堡文化,生活在屯堡文化中的移民后裔亦被称为屯堡人。
一提起到农村走亲戚,我心里就发怵。我们这里的农村多是家族聚居,一家人的亲戚就是一村人的亲戚,屯堡人朴实好客,无论哪家来了客人,左邻右舍都会杀鸡煮肉,争着请客人去自己家吃饭,常常是到这家刚坐下,那家又来请。不去哪家都会得罪人,只好每一家都去意思意思。虽说只是意思意思,可是去到哪家都少不了喝酒,豪爽的屯堡男人喝酒用的是饭碗,到哪家你至少都要喝一碗,好几次我随老婆走亲戚,都是一下午吃了三、四家,饭还没有吃上一口,白酒就已经喝下五、六碗,每每大醉而归。平时尚且如此,如今大过年的,去到哪家没有好酒好菜,去到屯堡里,弄不好又是直着进去,横着出来,岂不丢人?
见我面有难色,老婆赶紧宽慰我,说是今天下乡不会喝多少酒,要我放心去好了。她神秘地对我说,今天下乡会有奇迹发生,包我满意,不去我会后悔一辈子的。老婆还特别认真地叮嘱我“把自己好好收拾收拾,把胡子刮干净,不要让乡下的亲戚笑话”。看着老婆诡谲的神色,我一肚狐疑地洗了脸,修了面,穿戴整齐跟着她上了路。
我们乘车来到了老婆的老家,已经是中午了。下车进了寨子,只见家家门上都贴着门神、春联,街上人来人往,一派新春佳节的祥和景象。走到老婆家的老屋门口,几个衣着光鲜的屯堡女人迎了出来,领头的是老婆的嫂子,跟在后面的有的是老婆的弟媳,还有的是老婆的侄女儿,一个个满面春风,嘴里姑爹长姑妈短地叫着,亲亲热热地让我们赶快进家吃饭。
来到屯堡,最吸引人眼球的就是屯堡女人的衣着打扮。屯堡女人是屯堡文化最忠实的守护者,数百年来,屯堡女人一直固守着自己的领地,从头饰到服饰都保持着古老的风貌,逢年过节的时候更是一丝不苟,人人都打扮得像即将上台的演员一样漂亮。屯堡女人们的正统头饰几百年来几乎没有改变,戴银耳环,梳三绺头(一种前发高束,形似凤凰头的发型)。三绺头发型十分独特:无论老少都将头上发分成三绺,左右两小绺在耳前倒挽上去,形成两鬓(俗称“两耳盖发”),结婚之前的屯堡女子将主要的一绺头发梳成长长的发辫垂于身后,前额上覆着刘海,而已婚妇女则将这绺头发盘绕回来与中间部分绞合,在脑后挽成圆髻,罩以用马尾编织的圆网,用银制或玉制的长簪插牢,前额上的头发拔得光光的,再从额顶至后脑包以头帕(年轻媳妇包白帕,老年妇女包青帕)。梳这种头很费功夫,一般梳一次头需耗时一至二个小时,虽说有些麻烦,但毕竟是祖宗传下来的,轻易改变不得。屯堡女人的服饰十分古朴,在史志书籍中被称为“凤阳汉装”,这种装束保持着明代江淮的民间衣着式样,朴实而不觉简陋,讲究又不显奢华,上身着的蓝色长衣宽袍大袖,衣长及小腿肚,长衣的领口、袖口和斜襟处用彩线和另一种颜色的布条滚绣装饰,裤一般为蓝色长裤,腰系围裙和丝头腰带,脚下是尖头绣花鞋。屯堡女人在封建社会就不缠足,其他裹小脚的汉人称她们为“大脚妹”,她们的鞋也极有讲究:布底、鞋帮呈月牙形,鞋尖处起倒勾,饰有花鸟图案,鞋帮上彩线绣花滚边,用双层白布做成高统连接鞋帮,式样非常古老,屯堡人称为之为“抹尖鞋”、“凤头鞋”(夏天穿的是自制的蓝布绣花凉鞋)。屯堡女人这一身奇异的“凤阳汉装”,一穿就是600多年,使得屯堡文化得以代代相传至今。这种地道的大明朝江南汉族女子装束,曾被许多初到贵州的游客误认为是少数民族服饰,并自以为是地把屯堡女人称为“凤头苗”。进了城的屯堡女人将衣装换成现代打扮,但只要一回到屯堡,就恢复了那一身古老的装束(她们称之为改装)。
进到院子里,几个男人坐在饭桌边等候着,这些人是我老婆的大哥和儿个堂兄表弟、侄儿外甥,见我进来,赶快起身让座,这个敬烟那个奉茶好不亲热,老婆则被女人们簇拥着进了里屋。
屯堡男人的服饰比较简单,除了少数老年人穿长衫外,中青年男人的衣装都是现代打扮,与女人的服饰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与老婆的堂兄表弟、侄儿外甥们围坐在饭桌旁,一边聊天拉家常,一边就着屯堡女人做的辣子鸡、干豆豉蒸腊肉、香肠、血豆腐,慢慢地喝着农村自酿的糯米酒。今天吃饭的情况果然与以往日不一样,不但没有左邻右舍来邀请,就连同桌的男人们也不怎么劝酒,只是陪着我慢慢地吃喝,我不由得暗自纳闷:今天这帮人怎么这么斯文?
听了我问的傻话,嫂子噗哧一笑,风趣地说:“姑爹,我们大脚妹的脚再大,也没有你们男人的脚大呀,”她回头指了指闷坐在一旁的大哥,“这是我专门做给他跳花灯时穿的。”
老婆在旁边补充道:“你今天穿的这一身都是大舅的,为了让你玩得高兴,大舅今天都跳不成花灯了。”
原来老婆昨天晚上打电话给她大哥,说我们今天要下乡来玩,让她大哥给我准备一套女装,可是大哥跑遍了整个寨子也没有借到合适的鞋子,更借不到假发。这也不是大哥不尽力,男人们跳花灯时,穿的衣服好办,两口子身村相差不大的,直接穿老婆的就行了,身材相差大的、可以穿家中其他女人如母亲、姐妹等人的,凤阳汉装本来就是宽袍大袖,稍微小一点穿在身上问题不大,即使穿家中的女眷的衣服很不合身,向左邻右舍也能够借到,屯堡女人都乐意把自己的漂亮衣裳借给男人去显摆。假发和鞋子就不同了,假发不是生活必需品,只有家庭条件比较好,男人又爱跳花灯的人家才有,想要借用,除非是主人自己当天不用,才可能借出来,因此想要借假发的都要提前到其它村寨去打听,如果其它村寨定下的跳花灯的日子不在同一天,才有可能借到。鞋子没有假发那么重要,不穿绣花鞋也可以扮女人,但是为了达到最隹的装扮效果,一些贤惠的屯堡女人还是为自己家的男人做了漂亮的花鞋,这漂亮的绣花鞋既是男人变装的道具,更是女人对丈夫的心意,有绣花鞋的男人都把它当作心肝宝贝一样爱护,谁也不肯轻易借人。大哥认为我下乡来只不过是看看热闹,变不变装问题不大,反正自己已经尽力了,也就没太在意,他哪知道我老婆是志在必得,要成全我公开扮女人的美梦。老婆听大嫂说大哥没有为我借到服饰,嘴上虽然说借不到就算了,脸色却沉了上来,大嫂一看小姑不高兴了,立刻安慰她说:“姑爹下乡来就要让他玩得高兴,我拿你家哥哥的东西给姑爹用,免得他白来一趟。”于是当大哥兴冲冲地回自己的屋子准备变装的时候,大嫂就和他商量,叫他今天不要上场,把他的行头让给我用。
大哥听了大嫂的话,不乐意地说:“这不是三十夜借砧板吗?”
三十夜就是除夕夜,三十夜借砧板是我们当地的一句俗话,表面上的意思是到了除夕夜,家家都要忙着做年夜饭,谁家都没有空闲的砧板借人,而隐藏的另一层意思是不愿意把自己也要用的东西借给别人。
大嫂见大哥有不肯的意思,就问道:“你总不会让姑爹姑妈扫兴吧?”
大哥看了看自己的妹妹,又看了看自己的老婆,两个都是惹不起的主儿,最后只好看了看已经扮成女孩的儿子小志,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小志今天不要跳花灯了,拿你的衣裳和头发给姑爹用。”
小志不敢得罪他的父亲,又不愿意放弃扮女人的机会,毕竟一年只有这么一次嘛,于是看着他的母亲,可怜兮兮发地嘟哝:
“真是吃柿子按着软的捏。”
我老婆则在一旁煽风点火:
“小志不要急,你家姑爹那一大把年纪,装个姑娘出门去,老母狗看见都会笑出尿来,算了算了,还是你家俩爷崽自己去玩,你家姑爹看看就行了。”
大嫂盯着大哥,恨恨地说道:
“我们屯堡人家讲的是省嘴待客,老辈人在粮食关(指上世纪60年代初)的时候宁肯自己饿肚子,也要把饭让给来到家中的客人吃,哪个像你这样小鸡肠子,少装一回婆娘都舍不得。姑妈,你去给姑爹讲,今天我家对不住他,让他白跑了一趟,等明年我专门做一套送给他,算是给他赔罪,不要求这个老背时的。”
见大嫂动了怒,大哥不敢再坚持,乖乖地把自己装服饰的箱子交给了出来。
听了老婆的介绍,我不由歉疚地看了看闷着头抽烟的大哥:大哥,委屈你等一年吧,我可是等了几十年了,对不起了。
说话间,两个女人已经为我装扮完毕,细心的大嫂还褪下她的一对玉镯,套在我的手腕上。

老婆让我到院子里去,为我照了一张相。
老婆为我照相的时候,大嫂在一旁对我上下打量着,末了她对我老婆说我包青色的头帕不合适,因为我不显老,扮成女人后看上去像中年妇女,不象屯堡里的太婆,于是她又为我换了一块白色的头帕。
屯堡里的街上,锣鼓家伙响了起来,跳花灯就要开始了。小志已经跑得不见人影,老婆和大嫂陪着我走到街上,虽然只是乡村里的小街道,但是这是我第一次女装亮相,心情难免感到激动和紧张。街上来往的熟人看见我变成了女人,非但没有诧异的目光,反而露出赞许的笑容,有的还亲热地和我打招呼,夸奖我的扮象好,像真正的屯堡女人,我的心情逐渐平息下来,很快地我就能够坦然地和老婆大嫂以及遇到的亲戚说笑了。
三三两两的屯堡女人从自家的院子里走出来,一个个梳妆打扮得像舞台上下来的古人,她们的打扮和我一模一样:洁白的头帕包着精心梳理的三绺头,脑后的圆髻上插着碧绿的玉簪,耳垂上挂着长长的银耳坠,身着宽袍大袖的蓝色的长衣,腰系黑围裙和丝头腰带,脚下穿着尖头绣花鞋,好端庄的屯堡女人!古典小说中说的女人三绺梳头、两截穿衣、脚下一双尖窄鞋儿,可能就是这副打扮吧。在这些女人中既有真正的女人,也有变装的男人,看着好似姐妹,其实本是夫妻;明明就是母子,偏偏成了母女,让人男女难分。
跳花灯开始了,寨子里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表演的队伍中,有很大一部份是变装的男人,表演的队伍从街上走过,只见蓝袍涌动,彩扇飞舞,表演者跳着来源于劳动生活的舞蹈动作,唱着即兴拈来的唱词,她们的表演带着浓浓的乡间风味,述说着神话故事,祈祷着五谷丰登。两旁围观的,满是身着明朝服装的屯堡女人,有真正的女人,也有扮成女人正在待场的男人,场上场下,成了女人的天下。
我和老婆一起走出屯堡,漫步在乡间的小路上,老婆得意地问我:“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你满意吗?”
公开扮女人是我的梦想,虽然我今天扮的屯堡女人没有蓬松的卷发,没有飘逸的长裙,更没有时髦的高跟鞋,与我以前在家中变装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但是她有另一种朴实古典的美,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一次这样的女人,我能不满意吗?
我没有回答老婆的问话,只是搂住老婆亲了一下,老婆将我推开说:“哪有两个女人亲嘴的?也不怕别人看见笑话。”转身跑了出去,我立即快步追赶,在我跑动的时候,闪亮的银耳坠在我的两腮边摇晃着,光滑的玉镯在我的手腕上摇动着,长长的青丝腰带在我的身后摇摆着,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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