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变装性工作者的十年江湖

摘要:两种生活的两套道德逻辑,他都费力讨好,两种福利,他都极力争取。这是犬儒,也是无奈,是主动迎合,也是被动自保。即使如此,仍旧在对比中让人看到,主流生活之外,仿佛一片匮乏之地。那个大大的广场,是他们许多人难以离开的地方。

说明:

1、为了保护当事人的隐私,文中所有人都使用了化名,并且隐去了所在城市。

2、文中“做鸡”来自山鸡和一些姐妹对话中常用的字眼,意思是做性工作。他们的对话中有许多关于性的脏话,在圈内语境中却显得生动有趣,所以在这里直接使用了这个词。

《东宫西宫》

第一次在酒吧里见到山鸡时,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个子矮小、外表粗糙的中年男人,竟然能做“站街女”。

站街女是他自己的话,他有另一个形容:“做鸡”。

经朋友介绍后,他在我身边坐下,神态拘谨地给我倒茶。但一提起过去做性工作的经历,他就满脸笑开了花,一口一个段子。

让他最得意的是,十年前“出道”的第一个晚上就做了十个人,赚了200块,是同批出道的“姐妹”(男同志圈内常用的互称)里生意最好的,所以被大家戏称为“比山鸡还能做”,从此就有了“山鸡”的名号。

他拿手机给我看他穿女装的照片:“我化上妆比别人都美。”

相册里的山鸡画了浓妆,戴着微波浪假发,穿着或粉或蓝的裙子,头微微一斜,描红的嘴唇含蓄地抿着,不大的眼睛被凌厉的眼线勾画出几分神采,眼神带钩子般望向镜头,的确有几分像女人。但那刻意强调的“女气”又让人很容易察觉,那只是对女性的刻意模仿,比如动作更柔软,表情更妩媚,说话腔调更细更高。

就像一个演员在满意地展示自己塑造的角色,他每翻一张图,都停下来观赏好一会儿。对自己的女装扮相,他有着“美感”和“演技”的双重自信,毕竟曾经凭着它做了四年的变装“小姐”。

他曾用这些女装照做社交软件的头像,引来很多陌生人的搭讪,许多人甚至看不出来他是男的。

现在的他已经“收山”4年,不再做鸡,但每周都到一个同志酒吧去做反串表演,一个晚上唱一首歌,多的时候两首,一次50块。这跟做鸡时候的收入相比可差多了。

但跟当年心惊胆战怕被警察抓的时候相比,他对现在的状态比较满意。

出道

变装做鸡,跟同志圈内的变装表演传统有关。

第一批“姐妹”在02、03年间出道,一开始就是从反串演员做起。那正是酒吧、夜总会等休闲娱乐业火爆的年代,反串表演成为这个东南亚城市里,最为吸睛的演出项目。

当年才18、9岁的玫瑰刚出道没几个月,就成为各地夜总会们争相邀请的艺员,表演、陪唱,一个晚上能赚到五六百。但没几年,反串表演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多元的在线娱乐又抢夺了线下娱乐的市场,渐渐地属于他们的舞台越来越少,玫瑰也和一些姐妹们一起,走上广场和街头做了“小姐”。

而十年前山鸡进入这一行,也是在同志酒吧看到反串表演后。

2008年前后,山鸡39岁时才接触到这个城市的同志圈。在市中心的几家同志酒吧、桑拿里,他第一次看到同志的反串表演,也认识了一批做反串的姐妹。出于好奇,他在一间同志桑拿里第一次尝试了穿裙子、化妆,认识了一个从没见过的自己。姐妹们都说,没想到他扮女人还挺好看,这多少给了他信心。于是在她们要一起出去站街时,他也跟着去了。

做鸡,不就是动动口动动手,两腿把嫖客的“棍子”一夹,钱就到手了吗?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又能被男人干,又能赚钱,干嘛不去?”在男同志圈里,性的观念是更开放的,仿佛为了补偿在主流生活中遭遇到的压抑,姐妹间常常一见面就拿生殖器和性开玩笑,山鸡在圈子待了一年,对性早就脱敏了。

从小,山鸡就知道自己喜欢同性,小学就和一个要好的男同学试着给对方打飞机,但他也对女孩们感兴趣,尤其在村里小伙子们互相攀比异性缘时,他不甘输给其他人。小学5年级辍学后,15、6岁的他就和一个女同学发生了关系。到19岁,他和那个女同学结了婚,20岁就当了爹。这在当时的村里,是最顺理成章的事。结婚后一年,他就从农村来到城市打工,做过拉煤、卖煤,“做牛做马”,后来去学厨做了快餐店厨师。

进城二十年,他和老婆一起老老实实打工赚钱,起房子、养儿女,直到30岁的末尾,他接触到了同志圈,年少时就萌芽的同志情欲像种子一般拔节疯长。

与疲惫的中年婚姻相比,圈内生活似乎要丰富刺激得多。他开始每晚下班都去同志酒吧泡着,渐渐地夜不归家。好几次老婆在第二天找到饭馆去吵。后来他干脆大半年不回家,住在饭馆里,老婆无奈之下,俩人离了婚。他给了老婆五千块钱,让一儿一女跟着他过。从此,夜里的山鸡算是自由了。

《东宫西宫》

出道时,山鸡是姐妹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其他姐妹大多20多岁,背景大多和山鸡一样,来自农村,文化程度不高,在城市里没有任何依靠,也找不到稳定的工作,有的摆地摊,有的在小店、桑拿房打工,在温饱线上挣扎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同志圈成为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归属,也提供了多一些生存的机会。接触到变装后,外形条件好的就学着做反串演员,没啥才艺的就去做鸡。

和山鸡不一样的是,许多姐妹对异性并无兴趣,有的从小就渴望做女人,也就是“跨性别”,是为了攒钱做变性手术才去做鸡的。孤身来到城市,一开始是无依无靠,但在去做鸡时,没人认识又成了一种便利。投身到城市人群中,他们就是这个城市的透明人。

出路

做鸡的出路在哪里呢?

遇到有情人,被拉上岸,是多数姐妹们共同的梦想。所谓上岸,不只是关于一个长期饭票,更是对终结遥遥无期的漂泊,拥有稳定生活的期盼。

而它往往寄托在嫖客们身上。谁找到人包养,就会成为姐妹中的传说,因为实在太难——嫖客们把你当女人,有人即使和嫖客谈起恋爱,也要长年活在女人的装扮下面,这样的关系怎么可能长期维持?

三十六是姐妹们中的幸运儿。做鸡前,三十六在这个城市几乎能做的都做过:摆过地摊,在出租屋开过棋牌室,最冷时卖手套,最热时卖手工花。在姐妹C哥看来,三十六算是姐妹中最勤力的一个,但这么多年也没有赚到什么钱。做鸡后,他常招不到客,又老挨抓,看起来是门不划算的生意,他也还是做了几年。直到遇到一个人,对方知道他是男人后,仍接纳了他。现在两个人住在一起,有了稳定生活,三十六离开广场,去做起了房地产中介。

但这样的幸运还是少数。山鸡曾经有这样的机会,一个老头子想给钱让他收山,但他后来放弃了——他有儿女、家人,不可能像三十六那样和男人光明正大住一起——某种程度上,他仍要把做鸡、做同志的生活,和自己世俗的生活严格区分开来。

《东宫西宫》

除了被包养,第二条路就是更卖力挣钱,找个有情人一起生活。这一样是种对稳定的期盼。有钱有伴,在城里可以过得很好。

这一行也的确提供过挣大钱的机会。

2008-2011年,是这座城市高速建设的时期,随处可见的工地,带来了五湖四海的建筑工人。那几年,山鸡见识到许多年轻、会打扮的姐妹,靠站街赚到了他们原本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一百万都有哦!”他常在说到那些发财的姐妹们时,提到这个数字。另一个被他反复提到的数字是700,那是传说中一个姐妹在某个中秋节晚上接了两百个客赚到的数。

C哥说,当年生意红火的时候,姐妹们喜欢收工后在广场旁边一家同志酒吧聚会,一群人通宵喝酒打牌。颇有种今宵有酒今宵醉的感觉。“当时的钱太好赚了,一个晚上一两百。”

但那些当年赚了钱的姐妹们后来去了哪里?

有的染了艾滋,那年头大家对艾滋传染还没有什么意识,好几个人因此死掉。有的传说到别的城市做“更高级的鸡”去了。也有的,因为好赌而散尽千金,又回到了广场上。只剩下那几个被山鸡们津津乐道的数字仍在流传。

再后来,随着城市基础设施逐渐完善,路灯越来越亮,摄像头到处都是,姐妹被抓的新闻倒是时时见报,生意不再好做,广场上只剩下几个姐妹在坚守。

山鸡也重新回到快餐店做厨师。

收山

做鸡最大的风险当然就是被抓。

晚上10点,广场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昏黄路灯下来来去去的零星男“女”们。偶尔有男的走到某个“女子”旁边,低头问价格,女子边回应边看向别处。过了一会儿,他们会先后走向附近的一个桥洞,或者某个角落的树荫里。这就是生意谈好了。

整个过程,和广场上兜售饮料、水果的生意,没什么两样。

但这看起来平常的一幕,一旦出现在警讯、新闻版面上,就会变成另一种样子。

《xx市男扮女装“做生意”,100元一次,抓了》

《失足啊!三小伙男扮女装去卖淫》

《长发短裙“性感站街女”竟是男儿身》

《“小姐”原是伪娘,嫖客后悔不迭》

《男扮女揽客躲检查上树》

类似的新闻,在扫黄打非最密集的时期,每隔一段时间就出现在当地的报纸和电视上。

甚至有新闻报道,一个男性只是出于爱好而夜晚穿女装走在路上,就被警察拦下盘查:《“时髦女子”深夜独行,竟是男儿身为满足异装癖好》。

“男扮女装”、“站街女”、“伪娘”、“100元”,这些抓人眼球的标题背后,媒体总是用大段文字描述这些“违法人员”被抓捕时的外貌和窘态,最后一定会叙述这些人造成的“社会危害”,“公开卖淫嫖娼伤风败俗,违背法律准绳”之类。

而只有少数的报道,会让这些当事人们说话。在一篇报道中,记者以未作评判的语气如实记录了一个日常喜欢穿女装的姐妹的心路历程:“我们这个人群其实都很痛苦……自己心里过得去就好了。”这是目前看到的唯一一个没有把他们妖魔化的报道片段。

《姑奶奶》

除了这些记者,姐妹们最害怕的首先还是警察。

C哥说,有段时间,三十六几乎每个月都被警察抓两次,每次交500块才放出来。其他姐妹也大多都有被追着满街跑或者被抓进去的经历。

所以山鸡说,站街时他只穿平底鞋或球鞋,从来不像别的姐妹穿高跟鞋、凉拖,就为遇到警察跑得快。有一次被追着跑进了巷子里,他躲起来换上随身包里带的男装,才逃脱。

即使再怎么谨慎又谨慎,姐妹们陆续被抓的经历还是让人心里发毛。

这让山鸡在2012年下定决心收山了。

他收山后两年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姐妹在逃避警察追捕时,一时情急爬到了树上,警察和旁观者们在树下团团包围,僵持了好一阵才下来。这件事登上新闻后,成为全城热议的笑料。后来姐妹的哥哥从新闻照片里认出了他。据说他再也没有回过家。

尽管自己已经收山,山鸡现在说起这件事,仍是一脸后怕。

归宿

和姐妹们不同,广场之外,山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

行情好的那几年,一些姐妹为了更像女人,有的攒钱去隆胸,有的吃大量的避孕药丰胸。真有钱的就去做了全套变性手术。在对跨性别、变性者仍充满歧视的环境里,这样的姐妹,大多已经无法回家面对家人,广场似乎成为城市给他们的唯一选择。

山鸡没有丰胸,他习惯用一件很厚的文胸使胸前凸起,可以随时脱下,回归表面的直男身份和家庭生活。

女性身份是一个爱好,一个只属于午夜的游戏。于是他不管是做鸡还是做反串演员,都带有一种收放自如的“玩票”性质。

在那之外,他有房子、儿女、正常工作,这些是他一直在小心维护的另一半生活,是目前稳定生活的重要保障。这些保障都来自早年那段主流的异性恋生活。

而在两种生活中,他又同时遵循两种不同的道德要求。

采访临近结束时,山鸡的侄子在一个ktv里过生日,他带上我一起去了。当天侄子约来了一个女网友,一进包厢就主动拉着现场男性们唱歌、劈酒。

散场后,山鸡不满地对我抱怨,侄子怎么交这种“不三不四的女人”。“那个女的明显就是个鸡啊!”

我忍不住提醒他:你也做过鸡啊。

他没理我,继续嘟囔着要跟侄子父母告状的话。

“如果我女儿在,她(比我)更讨厌(那个女人)。她表姐在一个镇上就是做鸡,我女儿知道了就拉黑,再也不跟她表姐说话了。”

我问他,是不是有点怕女儿。

他说,怕,怎么不怕?

每次说到儿女时,山鸡脸上的表情都不自觉地变得谨慎内敛,与跟姐妹们调笑时的放松很不一样。有时他会骄傲地提到女儿,不到30岁就当上了公司主管,还有一个多金又上进的男朋友。女儿关心他,总让他买好一点的化妆品。而对最近离家出走的儿子,他就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些都和普通的父母没有两样。

我问他,如果儿子也是同志,他会怎样?

他犹豫了一下说:“这个事又没办法强求的,是就是呗。”

那要是儿子一辈子不结婚呢?

山鸡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几度:“人怎么可能一辈子不结婚啊?不结婚人家不笑死你!”

说到最后,他提到等儿子女儿过两年都结婚了,他就可以退休了。“小孩都还没成家,你就不赚钱,不被人骂死?”

“你担心谁会骂你?”

“就是别人啊,周围的人啊!”

在山鸡身上,似乎存在着许多矛盾,但又都和谐共处。两种生活的两套道德逻辑,他都费力讨好,两种福利,他都极力争取。这是犬儒,也是无奈,是主动迎合,也是被动自保。

即使如此,仍旧在对比中让人看到,主流生活之外,仿佛一片匮乏之地,那里空气稀薄,空间逼仄。

和他背景相近甚至更为缺乏资源的那群姐妹们,就因为缺少主流生活带来的福利和认可,而更缺少选择。那个大大的广场,是他们许多人难以离开的地方。

《蝴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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